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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啟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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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銹握著那根紅繩,沒有言語。

她枕的那條尾巴在不安分地細顫,目光往上掃去,觸及玄吟霧的脖頸,一副清冷柔和的嗓音,用來念經書倒是合襯,偏偏說出這番話,想要添上頤指氣使卻又不到位,尾音輕飄,似乎後知後覺補上了幾分退卻。

她忽然抱著他的絨團尾巴開始笑,狐貍驀然轉頭,惱怒地盯著她,法銹笑得猶不停歇,往旁邊翻了個身,差點跌落床榻,狐貍眼疾手快一撈,好歹沒讓人掉下去。

法銹用手肘撐著邊沿,食指曲起抵住額頭,還在低笑。玄吟霧卻沒心思管她笑什麽了,剛剛撈她一瞬間,就算手掌下隔了一層輕軟的布料,仍可感受到裏面裹著緊致溫熱的肌膚,還探出了一絲柔若無骨的觸感,他指腹發燙,悄悄收緊,握拳藏在身後。

“師父,把剛才那句話重覆一遍。”

冷不防聽見這句,玄吟霧堪堪回神,法銹正好整以暇望著他,面容含笑,眸光難測。

玄吟霧差不多摸清了他這個徒弟的秉性,篩子心眼,嘴上縫針,有事繞彎講,沒事就挖坑,但他又沒法不跳,定了定神說道:“那根繩子,你說你不要。”

“我要。”

心頭猛地一落,法銹卻坐起來,身子前傾挨近他,眉眼恣意風流,“……你替我去還。”

玄吟霧默然。

好,果真大坑,掉進去不算,還兜頭一瓢蜜水,結成蛛網,粘得動彈不得。

做工精良的手繩慢慢在她指間垂落,玄吟霧深吸一口氣,拿了就走,房門都沒走出去,法銹忽然喊住了他:“師父,放下東西就走,別引她說話。”

玄吟霧駐足,回頭看她:“你怕我跟仲砂說什麽?”

法銹輕言哂笑:“我看起來像擔心這個?”見狐貍不聽解釋不移步子,才嘆道,“仲砂曾與我論道六百多個晝夜,口齒練得不差,不說話也罷了,一旦開口,針針見血,有你好受的。”

說這話的時候,態度要是溫潤點,一準兒令人受寵若驚,可法銹擺出的是一副“比不得我圓滑體貼”的逗弄臉色,氣得玄吟霧扭頭往外,被外頭冷風迎頭一吹,反手把門啪一聲關上了,縫隙漏出的絲絲暖風很快消逝在幹冷中。

想了想不放心,躊躇了會,還是隔著門板斥了一句:“衣服穿好!”

半刻鐘後,踏進庭院的並非狐貍,而是一個六合堂袍服的修士,叩門半晌,裏面傳來一聲:“進。”

門板大開的剎那,屋內被小心囤著的暖意爭先恐後湧出,很快消散於無,對於驟降的冰寒,飼祖沒有反應,靠坐在屏風前設立的太師椅上,整裝肅容,緩緩擡起眼皮:“太樸和五蒙的人到了?”

來人低頭回話道:“是,就在今日,另兩大仙宗的人也到了。遲來原因是五蒙仙宗的守缺子正閉死關,師門怕貿然命他出關會走火入魔,便沒把他撈出來;而太樸首徒姜迎微則一早領命執行師門密令,將她召回做準備已來不及,只得擇了他人前來。”

說完半晌沒等到回應,拱手繼續:“其他聽到風聲的宗門也陸續到齊,飼祖可要……一番?”

來意說了一半,卻不知填什麽詞恰當,“勸導”太低聲下氣,“管教”又太越俎代庖。

六合堂是管散修的地方,對於這些風裏來雨裏去的修士,也不用費什麽心,大不了門一關棍棒伺候。但這次短短十天被飼祖擾了個措手不及,宗門那邊竟湊來幾張臉,這要是出什麽事鬧出來,仙宗與六合堂之間的矛盾又要記上一筆。

想來想去,還是要有個人提點訓斥幾句,這種事,自然落到飼祖頭上。

反正源頭在她那裏,誰的鍋誰來背。

法銹笑意疏淡:“現在講,也沒人願意聽吧。我年紀小修為淺,散修尚且賣我面子記我幾句淺論,宗門子弟——眼睛長在頭頂,左耳進右耳出,難哪。”

這話不假,昨天先來的兩大仙宗半分沒顧本堂的規矩,因為私怨就砸了一個院子,事後賠錢了結,礙著人家身份六合堂也就忍了。但認同歸認同,來人又道:“可是……管是要管的。”

“該說的我會說,該教的我也教,其餘的,讓他們家大人操心去。”法銹拎起桌上小竈裏煮沸的一壺水,手腕微斜,斟兩碗燙茶,白霧騰騰,她往前遞去一盞,是逐客的意思,“我家大人也要回來了,不送。”

來人攏袖,茶碗躍空而起,平穩飛至跟前,他不顧燙口一飲而盡,低頭告辭。

玄吟霧走進庭院的時候,與他擦肩而過離去的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六合堂修士,但他忍不住回看了一眼,驚覺此人氣息收斂極好,根本無法看清境界。

主屋中法銹正在用碗蓋掃著茶末子,眼都不擡:“跟仲砂說過話了?”

玄吟霧沈默不語,柔軟的額發垂下遮了眼。

法銹輕嘆一聲,拿手抹了下額頭:“師父您這是……都說了人家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,還想上前聽個響兒,被啄了塊肉,該。”

玄吟霧別過臉,容顏結冰。

“仲砂說了什麽?”法銹見玄吟霧靠在門邊不進來,幹脆站起來走過去,湊得極近,呼吸可聞,“關於我的?說我什麽了?”

沒有回答。

見此,法銹發出一連串的低笑,不再追究這個問題,隨便從袖中拿出一張手券,平攤開來拍在門板上,右手往桌邊一揮,那碗茶飛來,懸於空中。她用指尖沾了茶水,隨手在手券上畫出了一個八角:“迢遙境,明日要啟程去的機緣之地,築基期以下、洞虛期以上不得進,其餘可滯留五十日。八面對角長寬皆二百二十裏,無活獸類,易降天災。”

玄吟霧沒有看圖,瞳仁盯著她,茫然又不可置信。

他把難過表現得這麽明顯,這孽徒竟然只問幾聲,然後就不關心地揭過去了!

還道貌岸然講起正事來!

法銹臉上沒剩多少笑意,迎面相對,毫不設防,全身上下的空門大開,簡直驕妄:“您老繼續擺臉色啊。”

走之前,那句“別引仲砂說話”意思很明了,她重音全在“引”字上。雲萊少宗主惜字如金、不管閑事,若是別的人還不一定能引出來,這狐貍占了她師父名分,那在仲砂眼中,就不算閑事了,話一旦說得過了界,仲砂必然回話。

她的叮囑,說謙虛一點算不上什麽忠告,但都是實在話。飼祖成名十餘年,親自掠陣之下,仍一意孤行有之,不過事後要麽死了,要麽匆匆離開,也有將一身傷痕怨在她頭上的;若是自己獨自嘀咕也罷,她一笑了之,找上門的,下場就是被卡住後頸砸進墻面裏。

撞了南墻,反倒怪墻懟你,活該呀。

換做別人知法犯法,飼祖砸完人家腦門,擦了手,搬來椅子坐下,就該說套詞了:“知道法怎麽寫?知道我的姓怎麽寫?去拿紙筆,抄到你記住。”

……散修生性散漫不懂道理,認了;別家宗門同輩不省心,算了;自家師父還鬧脾氣,呵呵。

籌算布置,對峙控局,應付各方人馬。本來就沒睡好,精力不濟,法銹面上笑得不動聲色,心裏快煩死了。

甩臉色,誰不會?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手段實在太低,不過半日就煙消雲散,如何提高段位,那就讓你細想之下梗著刺,沒有準話,半月都舒服不得。

來,徒兒鬥膽獻醜,言傳身教一下。

於是法銹又是一笑:“師父,迢遙境幾番兇險,人在世上總會濕鞋,要是我不慎落水沒爬上來,六合堂和仙宗的人都過來說救我,你信哪一個?”

玄吟霧終於開口,嗓音有一絲絲的喑啞:“我會救你。”

“兩個都不要信,然後走開。”法銹說,“我會救我自己。”

… …

次日一早,決意闖蕩迢遙境尋求機緣的修士已經全部到齊,由於興奮早起者居多,然而將近中午本堂才派人過來,隨之而來的還有剛起的飼祖。

眾人都在猜測這迢遙境是何種模樣,又該以何種方式進入,只見本堂來者將一個八寶小箱放在天井正中心,隨即轉頭向飼祖攤開雙手,法銹笑了笑,在袖中一摸,拋過去一把銅制鑰匙。本堂來者謹慎地將鑰匙伸入鎖孔,轉了有半柱香之久,輕微的哢聲響起,隨後小箱裂開一道縫,裏面白光乍現,八角的玉盤緩緩升起。

“此為迢遙境,其間機緣甚多,不止一個。”本堂來者不緊不慢道,“原本以為只是個破舊盤子,不想近來有異動,才得知內有乾坤。六合堂獻出此物,也是望諸位道友各取所需,廣結善緣,切莫貪得無厭,丟了性命。”

之後又回頭一揖,“宗門子弟涉世未深,托飼祖照顧了。”

法銹嘴角含笑:“好說。”

本堂來者頷首,走到八角玉盤的正下方,擡起雙臂,掌心靈氣輕微轉動後洶湧蕩出,剎那散發出的威壓震得不少修士屈膝伏地,驚疑不定:“這等壓迫……遠超元嬰,是出竅,還是化神?”

念頭轉瞬即逝,下一刻眼前白光大作,閉眼再睜,已是另番天地。

迢遙境青山秀水,層巒疊嶂,散修被疾風般的靈氣隨便亂甩,宗門的卻是刻意使其落到一處,法銹與玄吟霧自然算在其中。

等眾人適應了腳下,法銹拿出六合堂總結出地志,足有半個巴掌厚,她翻了幾頁,將前半部分簡單概括了一下,後面就全交給她師父念去了。

玄吟霧從昨天到今天都心神不寧,念得枯燥無味,下面宗門子弟已經焦躁得不行,竊竊私語,想著散修那夥估計漫山遍野尋機緣去了,自己還在這傻子似的聽書,怎能不讓人急。

各個宗門是朝著四大仙宗看齊的,後來的太樸和五蒙兩大仙宗由於首徒不在,亂成一鍋粥;鴻淵的杜藺雨皺著眉,沒讓師弟師妹過分喧鬧,卻也不約束。唯獨雲萊的,拿眼睛和手說話已成習慣,從一開始就沒聲兒,之後他們大師姐還破天荒說了三個字:“認真聽。”

這下全老實了,如同老僧入定,站成了一排排的木樁子。

好不容易等玄吟霧將地志翻到了最後一頁,法銹終於開口:“我比較喜歡迢遙境的一點是,沒有活氣。沒有兇獸威脅,只有天崩地裂,所以你們記住,自己人就不要算計打殺了,又不是各自為營的散修,師出同門,功法修為也相近,互相扶持著點,進來多少人,出去也別少人。”

杜藺雨忽然冷哼:“飼祖說得輕松,人禍尚可控制,天災呢?”

法銹側過頭:“師父,我記得地志裏提到過這個。”

玄吟霧看了她一眼,低頭翻書:“類別以及地和時,由算籌可以解出,精通陣法者,十五個時辰後就可以大約預算出下一次的天災。”

杜藺雨諷刺道:“十五個時辰?不說我鴻淵仙宗並不擅陣法,難道有道友願意花費這麽多時間去算一個大概的答案麽?”

“昨天閑著沒事,我算了一下。”法銹還是向玄吟霧說話,“師父,給你的那張紙條呢?”

玄吟霧沒撂一點臉色,將卷起的紙條攤開念道:“洪,東南正南角中,窪處,未時一刻。”

杜藺雨:“那是……”哪裏二字還未出口,突聞晴天霹靂。

眾人仰頭望去,不遠處的雲端像是被劈裂一角,先是細小雨珠,後來是劈裏啪啦往下澆水,對著剛才用算籌搗鼓出的天災,如此應景。

宗門子弟又四處看看,群山環繞,就腳下這一處低窪……娘的,故意的吧!

立刻有小修士哆嗦著想馭法寶逃離,但前面四大仙宗的頭頭都沒動,下頭豈能自散,逃兵很快被拽了回來,收繳法寶,扔在地上。

玄吟霧冷淡地回看一眼,站在了法銹身側。

“你們各自路途不同,我不可能跟著你們一直算。每個宗門都有一個領頭人,這很好,遇到這種事,各位大師兄大師姐就有用武之地了。”法銹說話的時候,山頭上已是暴雨滂沱,汙濁的洪水翻起了慘白的浪,聲響滔天,氣勢洶洶往低窪處席卷而來。

撲面而來的水汽沾濕了鬢發,但她視而不見,仍說得不溫不火,“能以一己之力擺平這種小天罰,自然可以;但是不行或是想鍛煉同門,師弟師妹也不應該是吃白飯的。如何掠陣控局,如何教人聽從,想必各宗門的領頭人都得心應手了,有想展示一下的麽?”

人群死寂,只聽天洪咆哮,近在咫尺。

“沒人自告奮勇,那我就點名了。”法銹轉身掃了一眼眾多面色發白往後退縮的宗門子弟,微笑,不容置喙往後一指,“仲砂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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